一天,毒发愈来愈重。等到三天之后,师父便不行了。
谷中之人往往看淡生老病死,苏清的师父虽知自己大限将至,但没有多少悲伤。但他最后的一个弟子苏清年龄尚小,而且非是谷中从小长大,当他看到师父病重不起时,几年时间第一次意识到师父鸡皮鹤发,如此衰老,不禁失声痛哭,悲从中来。师父看着他,吃力安慰他:“我迟暮之年,本就该归于天道。生死有命,徒儿不必如此伤心。只可惜病者尚未康复,只能盼上天再给我几天时间……”
苏清真想直接扑进老人的怀中,但偏偏现在他只能忍住,徒留眼泪在眶中打转。“师父,你自己都快不行了还惦记别人干什么。还要教徒儿呢,你肯定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快说我要怎样做,我去找药来。”
师父闭起眼睛,只叹道:“医者不能自医。”便闭口不言。
彼时苏清经验短浅,要肩挑起责任,可是火候大大欠缺。恐怕这次医不好病人,自己就要丢了药王谷的脸,想到这他就手足无措。
而转变又一次来临。镇民居然又寻到一个大夫,听说此人医术高明,治好了附近富室大宅一名小姐的病,整个家族对他佩服不已,予了不少钱财。此人收费甚高,这令镇上犯了愁,原先好心人募集来的那点钱一看,可还远远不够。没有钱,这名大夫就是一口回绝,连去看一下病人都不愿意。
但他越是要求高昂回报,反而令人越觉得他定是有些真本事藏身,人心如此。苏清叹了口气,他补足了剩下的钱。
刚与岁空歌见面时苏清还打量了下他,除了一股桀骜不驯的气外,年纪轻轻,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想象不出此人如何高深。他自称:“一名乡野郎中罢了。”谦卑的话,语气却是高傲的。
刚谦虚完,他就对苏清嗤之以鼻道:“你医术如此不济,看来药王谷不过如此。”苏清听他轻蔑,自然不服气:“我不过是个刚入门的子弟,这次只是不巧,家师也被传染了,中毒无力,才让我暂且挑担。”岁空歌道:“你师父身先士卒,哈,佩服佩服。”苏清恼道:“胡说什么,我师父还没死呢。他已垂老,药王谷之人向来把病者置于自身之上,他为了病人才令自己身涉危险的。岂容你侮辱?何况,医者难以自医,这道理你不懂吗?”岁空歌道:“我不懂。”
他走进室内,病人紧紧裹住布又躲到角落里蜷缩起来,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岁空歌用指头捏住一角,轻易将布抽出,病人立刻骨碌躺倒在地。他看了眼病人的身体,随后又出去了。苏清也走了出去,他还气恼此人竟如此出言不逊。又想,要是此人真能治好病人,那自然也能治好他师父,这样想,倒是希望他真有些本事了。
但不幸的事便如此发生。没熬过一天,噩耗便传来:师父仙逝了。
遭此大变,苏清悲痛,虽师父有命,自己应继承他的遗志,继续医治病人,但无论他的医术还是心情都不容许。他将师父火葬后收拢遗骨,准备带回药王谷安葬,落叶归根。
另一边,岁空歌准备好各种药材,病人被他放在一个浴桶中浸浴。苏清一看,里面全是些毒物,不禁摇摇头。岁空歌道:“这是以毒攻毒。”苏清心想:这道理我当然也懂,但你一通乱使真的有用吗,怕不是更雪上加霜。果然,热汤里泡久了,病人的皮肤糜红一片。
苏清担忧,岁空歌却看起来气定神闲的。几天下来,没看出来病人有多少好转,溃疡更重。苏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收了那么多钱,到底能不能治好此毒?”岁空歌道:“他体内毒素根深蒂固,不过我已经知道如何根除了。现在他已经好多了,只是不明显。等我再寻得一剂主药就差不多好了。”
苏清暂且看他还有什么手段,此时病人已变得气若游丝。他身上斑斑结痂,脓液流尽,再度过去,却是真的开始变好起来。
即便不想承认,苏清也确实对岁空歌刮目相看了,没想到这乡野郎中却真有能耐,明明差不多年纪,却比他一个药王谷弟子学识更深。他垂头丧气,此行本是跟着师父修习,却令他遭受了人生中最重大的打击,师父离去,自己又没有用……
最后他向岁空歌请教道:“先生,你到底用了什么,才令病人康复的?”但显然此人并不想多说什么,只和原先一样说了什么以毒攻毒的理论。苏清心想,也是了,他一个要牟高利的,自然不想将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别人。
启程回药王谷之时,苏清却发现一件不妙的事:师父的骨殖不见了。
他惊慌失措,起初还以为自己弄丢了。然而找遍了各处没有,过了一阵,他才逐渐意识到岁空歌说的以毒攻毒是指什么……
岁空歌正在酒馆里悠哉游哉,啪得一声门被摔开。苏清呼哧呼哧追了过来,幸好这歹人还没走远。
他立刻大骂道:“贱人,你做了什么?”苏清不会武,被伙计拦住就动弹不得,岁空歌根本懒得多看他一眼,只继续喝自己的,放下杯子说道:“你师父已经死了,让他的骨头发挥些余热不也是遂人愿。”
苏清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乌鸦嘴肯定是故意咒我师父死的,是不是?你知道如何救人,偏生要让我师父等死,是不是?”
岁空歌道:“这样的怪病我也是第一次见,何况哪有什么事是能十成十确定的。要说起来,还得是传说中的药王谷确实养人,你师父骨头自有股草木清香,焚烧后仍是洁白润泽,应是自小便呼吸药王谷之气,接触饮食皆与常人不同。”不等苏清回应,又继续自顾自解释下去:“他中了毒没扛住,毒素积淤体内,但长年在药王谷生活,倒是使他的骨头都浸润了药性,药性毒性合起来,却成了对症良药,妙极。”
原来之前他知道苏清师父去世,趁他没注意偷走遗骨,将人骨磨成粉入药,便是主材。
苏清见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却丝毫不提自己的行径,气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固然如师父般仁心,比起自身安危更在意济人,作为弟子的苏清,对自己师父感情深厚,又怎会容忍他人亵渎尸骨?多年以后想起来,他仍然为自己未看好骨殖而感到后悔内疚。
岁空歌道:“你与我的过去之事暂且不谈,我是来问你……”
他自顾自说下去,苏清不想回答,说道:“我不知道。”
“这位江公子说你精通药理,看来只是夸大其词而已。指望一名药王谷子弟来解决问题是想多了。”岁空歌激他。苏清听他又对药王谷吐出轻蔑之言,不服气道:“我技不如人,是无话可说。但药王谷人才济济,深浅不是你所轻巧了解的。不过,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这种无德之人。”
事实上他也没说谎,对于岁空歌所问的东西他一头雾水,闻所未闻。
“看来药王谷也不过如此。”岁空歌心想恐怕他也所知寥寥,转身便走。因为铁链还在他手上,江凌凌被他拉得直接跌了个踉跄。
“好了好了,现在总可以把我放了吧?”被忽视许久的江凌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但岁空歌没有遂他的愿。他说道:“为什么我要放了你?”江凌凌道:“我只是说带你来找人,也没撒谎,你答应我的。”岁空歌道:“不放你又如何?”
苏清用奇怪的眼光将二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见江凌凌衣服有脏污刮破痕迹,最后落到衣服下露出的一段铁链上,犹豫问道:“小友,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绑架我!”江凌凌忙说道。
苏清看向岁空歌:“你又想对这位小兄弟做什么?向水云府要赎金?”岁空歌道:“是又怎么样?”江凌凌暂且将自尊心抛却,搬出救兵:“我师兄现在恐怕已在找我的路上了,他是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