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榛胡乱摇头,沈雁清蹙着的眉还未松半分,听得纪榛抽噎着说:“当年我不该到最前头去看你游街”
甚至是否认了与沈雁清的相遇。
便是那惊鸿一眼,种下孽缘。
沈雁清眉心狠跳,猛然松开纪榛,唯恐心魔横生做出无法挽回之事来,不敢再继续谈话。
他居高临下冷视着蜷缩的纪榛,维持最后一丝体面,语调平缓,“不想蒋蕴玉和纪决出事就好生在此反省,若再不守本分,休怪我斩尽杀绝。”
纪榛满脸泪渍,吓着慢慢躲进了被褥里。
沈雁清大步离开主厢房,院外奴仆早早被打发走,空无一人。
猖狂的风拍打着他的宽袍与乌发,他抬走到浸满银月的庭院,脚步渐缓,直至难以动弹。
耳边回荡着纪榛的声音。
“不是我的,我不要了”、“我和蒋蕴玉有了肌肤之亲”、“我不该到最前头去看你游街”
眼前是横陈在白玉上的青红淤痕。
沈雁清从未想过旁人口中对他忠贞不渝的纪榛竟有一日会背叛他。
一个红杏出墙、身带铁证的妻子,他该毫不犹豫地休弃赶出府,管之是生是死。
世人皆懂得趋利避害,没有人能饮下这样的屈辱,可颖悟绝伦的沈雁清却明知吞咽的是会将他腐化剥蚀的穿心鸩毒仍仰面痛酌。
他的高傲、端静、明智在情爱面前不堪一击。
任沈雁清是大雅君子,亦或是顽钝俗人,情字册里,众生平等。
他又冥茫地往前迈了几步,胸腔一阵剧痛袭来,再也无法强装镇定,踉跄着猛地呕出一口浓郁的心头血。
清夜无尘,蟾光如银。当年不肯娶春风,直叫明月照他人。
饮不尽,多少痛。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吐血):我破防了,这次狠狠破大防了
笨蛋榛榛(无辜):被亲一下,应该也叫肌肤之亲吧,嗯嗯嗯!
苍穹的光照不进天牢厚重的墙。
在这人间炼狱里,空气里漂浮着腥膻气,凄厉叫声不绝于耳。黑鼠拖着长尾跑过潮湿的地板,跳进未干涸的血坑,被由远及近的谈话声和脚步声惊扰,一溜烟钻进稻草堆中。
“沈大人,就快到了。”狱卒谄媚地为沈雁清引路,弯着腰,“您小心,地面脏”
有罪犯痛吟,狱卒立马换了副面孔,低吼道:“嚷嚷什么,敢惊扰了贵人拿浆糊封了你的烂嘴。”
牢狱深处关押着重犯,穿单薄白衣,半披发,背对着狱门。纵身处沼泽他仍背挺如竹,犹如一道清净的风洗刷着暗处的污秽。
狱卒拿大串的钥匙开了锁,“沈大人,您请便。”
沈雁清略躬腰进入附着腐气的狱房,站定了,望着那道竹影,唤道:“纪大人。”
纪决缓缓转身看清来人。
近十日未见,沈雁清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意气风发,虽是利落的朝服加身,薄唇却有几分苍白,像是患了一场重病,拖着病体前来。
但纪决并不好奇沈雁清的近况,亦不想考究对方冒险亲自来牢狱探望的目的,只开口问了最关切之事,“榛榛可好?”
沈雁清的眼尾微动,似竭力压制着什么,冷声说:“一切如旧。”顿了顿,“你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蒋蕴玉已回漠北。”
纪决这才有所动容,沉吟,“榛榛素来最听我的话,怕是你拦着不让他走罢。”
沈雁清眉眼一沉。
纪决身处牢狱却一贯的傲岸,他轻笑了一声,问道:“沈大人是来向我兴师问罪?”
沈雁清按捺下不悦,从袖里丢给纪决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纪决抬手接住。
“张老太师不日回京,废太子于信中嘱托他恳求陛下开恩饶你一命。”
张太师已近八十高龄,学富才高,博学闻洽,不仅是废太子太傅,亦是陛下的恩师。七年前他告老返乡,至今不曾回京。
前几日沈雁清买通承乾殿的一个送食内监,换来废太子两封亲笔信。
一封交至三殿下手中,一封快马加鞭送往太师府邸。张太师几经细思后,已动身赶往京都——纪榛离府的那日,沈雁清原想带着牛乳酪将此事告知,而后种种却不如他所料。
纪决打开木盒,里头是一颗丹药。
“张老太师于陛下有开蒙之恩,此行顺利可免你死刑,改判流放三千里。”沈雁清淡言,“流放之路寒苦艰险,纪大人若熬不住,盒中之物可助你解脱。”
说到“解脱”二字,沈雁清特地加重了音调。
纪决攥紧木盒,“沈大人就不怕助了我,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京都敌友难辨,今日称友明日为敌比比皆是,唯有利者可存。”沈雁清抬眼,轻描淡写道,“一日利,日日生,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当真走至弓折刀尽之地亦是我的命数。”
从何时起凡事三思而后行、走一步算十步的沈雁清竟也有罔顾前程之时。
纪决望着昏暗处的沈雁清,低声,“我只求榛榛平安。”
“纪大人不必挂心,那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沈雁清抬步往外走,走至木门前,略微侧过脸,又寒冽道,“只是我要奉劝纪大人一句,纪榛念你为兄长,长兄如父,只望纪大人往后莫要多出旁的心思。”
纪决面色一僵,被“长兄如父”四字压垮了挺肩,张口难言。
他目送着沈雁清阔步离去,半晌,在萧索的牢狱里萎落地合上眼,亦锁住一腔不可见世的驰思。
墙缝的光落在他微白的骨节上,他抓住着这一缕光,照亮他心中所望。
榛榛,你我终会相聚。
—
沈府主院一派死沉。
纪榛梳洗过后换了干净的衣物坐在铜镜前,乌发半湿,发尾坠下的水珠在潮了地面,被地龙一蒸,冒出腾腾的热气。
连着被绑了几日的吉安昨夜已从柴房里放了出来,若不是裕和暗中投食,定要丢了半条命。
纪榛与之主仆情深,气得要找沈雁清讨个说法,得知对方一大早便外出,满腹怒火无处泄,又不好拿沈府的下人出气,烦闷不堪。最终只得不让吉安伺候,把人打发回去歇息了。
他坐着生闷气,婢子替他擦拭湿润的发,他抬眼又见侍从要往浴桶里倒新水,困惑道:“我已经洗过了。”
纪榛昨夜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哭着入睡,却发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一会儿是沈雁清狠厉的神情,一会儿是蒋蕴玉远去的身影、一会儿是兄长在狱中受刑的场景等一惊醒就有侍从烧了一壶又一壶的热水往厢房里运,美名其曰替他洗尘。
许是沈雁清授意过,无论他问什么都没有人搭理他。
纪榛在外头风吹日晒三日,确实有几分潦倒,可他已经梳洗完毕,哪有洗了又洗的道理?
侍从果然还是不理会他,倒了水就垂首告退。
纪榛正想询问沈雁清的去处,还未张嘴就见他欲寻的身影出现在房中,他慢慢站了起来,惴惴地望着门口处的沈雁清。
“所有人退至院外,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内。”
纪榛问责的话已到了嘴边,可见着对方冷凝的眉眼,拿着木梳的手一紧,钳口结舌。
沈雁清朝他走来,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动,对方摁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凳上。他念着要为吉安讨回公道,鼓起勇气地唤了声,“沈雁清”
手中的木梳被抽走,纪榛透过打磨得光洁的铜镜注视着身后之人